受難與「復活」

受難與「復活」 

去年底無線推出一套叫《致命復活》的劇集,我有時在用膳期間會開著電視來看,久而久之便追看劇情到終結。主角(郭晉安飾演)在越南十年被困於一個荒島的山洞裡,甚至被法庭宣告死亡,其後靠自己弄斷身上的鎖鏈而翻身回港。當先後發覺身邊所有他認識的人都是曾經直接或間接害過他,令他感到悲憤莫名,誓要向主謀人作出報復性行動……結局是他以其人之道還自其人之身,將主謀囚禁於山洞裡,並原諒其他所有得罪過他的人。我看罷常在腦海中思索,我也要「致命復活」,意思就是期望自己可再如常吃喝!愈接近復活節,這個念頭便愈趨強烈。 

在《承諾與淡忘》的文章中曾交代過,接近農曆年時因貪吃又患了肺炎,結果要在醫院捱過農曆新年。出院後當然不敢再吃,打算「閉關」數月,直至六月往瑪麗進行一次吞嚥測試再說,看看自己落錯格的問題改善了多少,事關我已接受一位中醫師治療至今大半年,到六月時便整整一年。現在咀嚼及吞嚥情況改善了許多,令我痊癒的信心愈來愈大。 

雖然已決定閉關時期不再和家人星期日晚聚首吃飯,以便杜絕當前美食的誘惑,惟恐像過往一樣嚐嚐這個嚐嚐那個而出事,可是痊癒後兩星期,我又心思思想吃東西,便買了一小包薯片嗒嗒箇中味道,然後吐出來,相信不會有問題。問題是:過了幾天,我又受不住誘惑,進一步把薯片慢慢咀嚼,然後吞下去,一方面想滿足禁不住的食慾,另一方面為自己找個藉口進行咀嚼及吞嚥練習,心想總可捱到六月也不會出事。初時一小包薯片可分四五天才吃光,後來卻感覺愈吃愈滋味,下意識地愈吃愈快,一天便吃光一小包薯片,終於……又患上肺炎,再次入院接受抗生素注射治療,前後才不足兩個月! 

醫生說今次沒有上次那麼嚴重,等到驗痰報告出來後,沒有甚麼大問題便可安排我早點出院。到了第四天,醫生仍然是重覆上述這麼一句教人窩心的說話,我心想,上次因為入院時遇上農曆新年假期,報告延遲出來是意料中事,今次應該會在第五天出來吧。 

第五天黃昏時分,終於等到醫生來巡房,結果驗痰報告還未出來。醫生聽了我的肺部呼吸聲後,本有意不待報告出來便給我轉口服抗生素,讓我可出院回家吃,無奈我痰液的顏色似在告訴我情況未有如理想般的轉好,身旁的太太追問醫生這個問題,醫生輕描淡寫地說,痰液顏色未轉淡也不出奇。他似乎十分肯定我已經有明顯好轉,即時出院不會有問題,但因為見到我太太不大放心,便說我還是多留一晚醫院,等明日驗痰報告出來較為穩妥。我原本望穿秋水地等待醫生批准我即時出院,結果因著太太的不放心(其實我自己也不大放心),令我即時出院無望,我不禁垂頭喪氣。再加上明日驗痰報告是否出來也未可知,即使出來了,假若我的情況真的未有好轉,甚或要轉用另一種更強的抗生素注射,我豈非要捱多五六天才能出院?愈想便愈憂心忡忡。 

醫生走後,坐在病榻上的我,緊握著拳頭,然後連續兩捶猛力擊在毛氈上,身旁的太太當然明白我在發脾氣,她卻不曉得我真正在想甚麼。雖然我知道她是為我好,心底裡卻仍在埋怨她跟醫生說出我的情況,影響了醫生批准我出院的意欲。 

到了晚上,太太出外晚膳回來,我說要往走廊散散步,與其說散步,不如說是散心,太太在身邊陪著我。我緩緩踱步,不發一言,想到不應讓太太感到難堪,我便向太太表示,將怨氣完全歸咎在驗痰報告遲遲未有出來,耽誤了我出院的時間。最後我仍忍不住要發洩不滿的情緒,憤慨地向太太申訴,幾年來我未正正式式吃過一餐飯,那些入院的病人,受著病痛的煎熬都可以在醫院食餐飯,出院後更可以大快朵頤,而我在醫院受著痛苦折磨的當兒,連甚麼也沒得吃,出院後更休想吃東西! 

走廊近接待處橫掛著一幅聖經金句的牌匾,字體大大的,我有幾晚深夜時分,繞著走廊迴旋地踱步,每次經過時總會望望這句金句:「主耶和華啊,你是我所盼望的;從我年幼,你是我所倚靠的。」(‘For you have been my hope, Sovereign Lord, my confidence since my youth.’)(詩71:5) 有次我凝視著這句金句,心裡想:從我十七歲那年在三藩市接觸一間華人教會,便開始勤讀聖經,接受牧師的栽培,在教會積極參與青少年團契和各樣事奉,正是從我年幼便倚靠主的明證。而這幾年來我素常所熱切盼望的──期望有朝一日主可以讓我如常人般吃喝,這個希望現下近乎告吹,實在令我大失所望,除非神蹟發生在我身上,而我那一刻確實沒有任何信心!我祈不出禱,似在無聲抗議,心裡卻想起耶穌的一句說話:麻雀雖小,天父仍然看顧牠,我們不比飛鳥貴重得多嗎?內心極為矛盾。 

話說回來,我帶著沉重的心情與太太踱步到走廊的窗前外望,我沉默地遙望著夜空,心想:我算甚麼,在創造宇宙萬物的神面前,我只是一粒灰塵,要是祂不接見我、不理會我,我根本沒有資格來到神面前,好比那些鄉鎮的老百姓千里迢迢上告到北京王府的情況一樣。正如約伯一樣,我還有甚麼資格可抗辯,因我不明白的事實在太多了!轉過身來,行到近接待處時,竟讓我留意到一個熟悉的背影,再向側面看,真巧合,果真是我另一位相識的醫生。我經常到他的診所求診,他常常給我特別關照,收取比其他病人更便宜的藥費,有時又送給我一兩罐營養飲品,甚至給我免費打流感針!我向他打個招呼,與他握手問好;太太亦與他閒聊幾句,他便要進入病房探視病人。不知怎地,我心情頓時開朗起來,並和太太談起這位基督徒醫生來。 

接近深夜時分,我陪太太往電梯處準備目送她離開。等到有電梯下來,電梯門一打開,竟又讓我們偶遇另一位多年不見的醫生!他是我們廿多年前在教會認識的一位弟兄,他非常關切教會事務,有時還會在崇拜中講道。還記得我太太在醫院生第一胎時,因為主診醫生突然間對我說要給她開刀剖腹產子,我心情緊張得無以復加,在醫院走廊忐忑不安地徘徊時,正遇上這位當醫生的教會弟兄,我即時懇求他為我太太及胎兒順利出世祈禱。我們不見多年,竟然深夜在電梯相遇,我和太太雖帶著口罩,他仍然認出我們來,我向他不斷揮手,太太便進入電梯與他一同下樓去。我又想:那會這麼湊巧一連遇上兩位相熟的醫生,連同治療我肺炎的醫生,三位都是基督徒醫生,三位都是同一姓氏,我彷彿感受到主的同在! 

第六天早上,醫生來巡房,我心想又要聽他重覆每天早上所說的話,卻萬料不到,他說報告已出來,可安排我即時出院!我登時放下心頭大石。事實上那一朝已很少痰液,顏色也轉淡,我預料黃昏應該可以出院,沒料到不用等到黃昏便可出院。醫生走後,我馬上致電給準備過來的太太,告知她這個好消息。這豈不是神給我的一個意外驚喜嗎? 

當我在醫院的第三天,收到妹妹的Whatsapp,說她教會的牧師想來探我,我說我這兩天不大能發聲,不過盛情難卻,就隨牧師的心意吧。這位牧師我也認識過,在去年十二月底,她帶領教會一班弟兄姊妹參觀位於粉嶺的「夏達華聖經文物博物館」,我早已囑我妹妹問教會牧師可否讓我一同前往參觀,妹妹回覆雖然人數已超出上限,牧師仍欣然答應。那次半日的參觀和導賞員的用心講解,着實讓我這個門外漢見識不少,臨走時我還與那位牧師一起拍照留念。 

牧師在第四天的禮拜日黃昏,終於能抽空跟隨我妹妹來到病房探問我。寒暄了不久,她拿出一盒小禮物送給我,並打開來給我看,我感到錯愕,原來是我曾經很想得到的十字架「幸福傳聲筒」。牧師希望透過傳聲筒裡面的詩歌及見證來安慰我,她又悉心教我如何操作。我曾在《愛心可以做橋樑》一文中提及「幸福傳聲筒」這個傳福音工具,去年希望拿到幾個在手,送給幾位年長的親友,包括我在鄉間臥床的外母,一直未能如願,如今竟然是別人送給病榻中的我!實在感激這位牧師一番盛意,尤其我並非她教會的會友。她說下一批傳聲筒的製作,再不會是十字架形,而是杯形,那就顯得她送給我的十字架形傳聲筒更為珍貴了。 

之後我分享入院前數天上載的那篇《落區》的文章。我對牧師說,在那篇文章中,我提到她們教會剛成立的「中心」,做關懷社區探訪服事的工作,我本一心希望在六月做完測試報告,會有一些奇蹟出現,最終當然希望能完全擺脫落錯格的問題,讓我可以全情投入去參與社區關懷的事工。我說現在一包薯片竟然可以送我入醫院,我的心已沉到谷底!若我真的能夠好轉的話,神要我做甚麼都可以……說到這裡,想到我好轉的夢想近乎粉碎,我低頭不語,強忍著淚水,眼眶已然盡濕,用妹妹遞上的紙巾拭淚。然後慢慢抬起頭來說,我真的要認命了,並形容自己是半個機械人─機械人不用吃東西,只會聽從主人的吩咐去做這做那。加上我的聽力及視力重影的問題愈來愈嚴重─右耳完全失聰,只能靠左耳;重影問題令我在閱讀及打字都漸感困難。面對著幾個身體上的缺陷,怎能不教我情緒低落? 

牧師說了幾句安慰話之後,我繼續說,這幾年來,我已盡力樂觀和積極去面對自己的缺陷,嘗試努力去醫治落錯格的問題,結果都是功虧一簣。別人退休之後,可以和太太一同去旅遊玩樂,我興趣已然大減。有誰過時過節不想與家人一同歡聚吃飯慶祝?而復活節即將來臨,妹妹已訂了某酒店吃自助餐,讓我們幾家人陪同我母親一起歡度隹節,而我只能望門輕嘆。有誰的年長母親不希望有兒女經常陪她飲早茶吃午飯?我想盡點孝心也不行。以上種種,還有很多很多,每當想起都令我感到極之遺憾。正如未嘗過失戀滋味的人,難以明白失戀是何等痛苦的一回事,我說她們不會明白我有多難受,包括我的太太和妹妹。就這樣,我一下子將內心的鬱結在牧師面前傾訴出來,牧師很靜心的聆聽。為了不想耽誤她的時間,我請牧師為我祈禱。誠然是神差遣這位天使來聆聽我的心聲,讓我可以抒發心中的情懷,釋放一些負面的情緒。
 

一位姓張的弟兄分享說:「孔子說:『未知生,焉知死。』然而,基督信仰教曉我:未知死,焉知生。聖經從來沒迴避死亡:『生有時,死有時』『人死的日子勝過人生的日子。往遭喪的家去,強如往宴樂的家去;因為死是眾人的結局,活人也必將這事放在心上。……智慧人的心在遭喪之家;愚昧人的心在快樂之家。』(傳3:2, 7:1-4) 死的痛苦讓我們得著生的智慧。」 

張弟兄年少時父母相繼患癌症離世,一位與他一同成長的摰友也患了絕症離世,然而最沉痛的打擊,莫過於讀幼稚園的女兒童童,在2013年發現有腦腫瘤。由於腫瘤長在腦幹核心中樞,醫生做不了切除手術,電療化療也不管用,父母只能靠中醫治療。不過她在患病期間,竟會在幼稚園時常問其他小朋友一個問題:「我相信天父,你信天父嗎?」因著童童的經歷,不少幼稚園老師接觸基督信仰,並得著生命的改變,父親為這位尤如從天上而來的小天使感到自豪,並且深信童童對信仰清楚堅定,相信自己會到天堂。經歷了十個月,童童最後撒手塵寰,回歸天父的懷抱。 

張弟兄最後分享:「人生就像列車,過了一站又一站。人人總要到死亡站,只是不知何時抵達。基督信仰告訴我,死亡只是中途站,因有永生的盼望,列車會繼續走下去,直到永恆終點站。」 

【資料來源:《中信月刊》第56卷 第4期2017年4月刊1-5頁「跨生越死在永生」】 

信主的人固然死後可以復活得生,但我在文章開首強調的「致命復活」─期望可再吃東西─已近乎不會發生,看來我要重新定義當中的「復活」,就是在餘生做一個semi-robot。活像一個semi-robot,是我曾經與身在澳洲的小兒子作視像對話時給自己的嘲諷!這樣想反而令我不再時常想到渴望吃東西。恍如張弟兄所說:「未知死,焉知生」,未經歷過苦難,又怎能成為一個更堅強、更有韌力的活人?想起與耶穌一起釘十架的兩個囚犯,一個在左,一個在右,我有如其中一個釘在十架上的囚犯,然而我並不孤單,愛罪人的主願意陪我一起釘十架! 

說也奇怪,近月來反而喜歡看那些與飲食有關的電視節目,尤其是介紹飲食的旅遊節目,會令嘴饞的我有望梅止渴的感覺。「留得青山在,那怕無柴燒」,當下想到的,是要將身輕如燕兼怕冷怕得要命的我,逐漸變成為一個strong semi-robot,才能以更健康的體魄為主作更多。惟有在風燭殘年的歲月裡,見步行步,能作多少便作多少,這也可算是「致命復活」的一種吧!